凝望

任听了，心烦了拔腿走人！

    母亲晚年时非常向往天堂，她说怎么生是父母的事，怎么死，她要有个选择，她说她想往猝然死去，不连累任何人，如果久病卧床，她会自行了断。当然她更愿意取决于前者。于是她依靠佛祖帮助她实现这个理想。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彻底的唯心主义者，她说她下世不再转人，如果老天允许，她要到世外当一个散鹤，到天堂里做个轻松自由的嫦娥仙子。闲来解闷时飞在天上看看地下这些争名夺利的劳碌鬼。她对尘世间的一切纷争都很厌倦。于是她每一天都要打坐念经，求得善终。每当看到母亲闭目诵经，我就能感觉到母亲的内心一定很孤独！

    如果死是天堂，难道活着是地狱了？

    许多年之后我懂得了母亲的悲哀。

    生为女人本身渗透了悲剧，这是文化对女人的俗成约定。她们生来就是“利他”的主体。母亲兄弟姐妹众多，生活贫困。十六岁时母亲看到穿来过往的女兵向往参军，姥姥为了给家庭留个劳动帮手力拒母亲的要求，后来到部队的被服厂当了女工。

    十九岁时，抗美援朝的归国志愿军，住满了全城。母亲走在大街小巷，遇到三三两两的志愿军总会招来满身的目光。“最可爱的人”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可爱的人”每一天都要接收若干部门前来慰问的光荣。

    父亲也是这份光荣的受益者。

    当时部队给地方下了一道令，一定要给大龄军人找到配偶，如果父母包办的婚姻不满意，可以解除婚姻，自由恋爱。于是，各团组织了不同规模的舞会与茶话会，为大龄军人开辟配偶的土壤，用来迅速繁殖婚姻。结果父亲那个团百十多个大龄男人，都先后找到了伴侣，只有老实的父亲不会跳舞，不懂喝茶，让他上台演讲英雄故事，他总是泣不成声。他多次拒绝演讲，说战争的血腥不能复述，这是对亲历者的酷刑。父亲搞不出英雄气概，又无风流倜傥的风度，因此无人前来“应征”

    团首长为父亲的木讷着急上火，并挑选了几个恋爱得法者轮番给父亲“上课”他们的要领有的是“猛、狠、准”说和打仗一样，瞄准了目标，猛追不放，追到手要狠，容不得她反应过来，生米就做成了熟饭。

    另有人说，这样教不对，应是“亲、和、力”和打仗完全是两回事，说打仗面对的是敌人，恋爱面对的是爱人，猛、准、狠非完蛋不可。说亲、和、力是文明的恋法。即：亲切，和蔼，勇敢。亲是树立人气，和是安全可靠，勇呢？就是男人气概了，最后－招很重要，当然要量力而行，看情况进－步深入。

    父亲完全被搞晕了。各有各的办法，不知那个“导师”的办法更适合自己。团里急着要举行集体婚礼，父亲成了拦路虎。因此首长每天都催逼父亲加油，打胜这一仗。父亲一听“加油”就脸红。说不行就别等了，让大家先结婚。首长说这是任务，一个也不能丢。　　首长看“自主制”不行，就只好“集中制”首长下了死令，说只要你看准，一切交给党安排！然后给父亲“吃偏饭”借各处视察为名，实质是选秀。父亲从备服厂“视察工作”时，若干如花似玉的女孩儿给父亲送花，而且厂领导不让一拱而上，要有秩序，一个一个上。意思很明了，让父亲的眼睛做到最大程度的努力。女孩儿上一个，有关人员都要认真观察父亲的表情，可父亲的表情千篇一律，眯眯着眼睛笑脸相迎，看不出对哪个女孩儿有特别的意向，让陪同人员大失所望。就在“视察”结束的时候，父亲在西南角发现了一个女工，旁若无人，对他的“视察”好像一点不感兴趣，只顾低头做活。厂领导发现父亲的目光的落脚点，喊了一声：小秦“最可爱的人”要走了，别只顾做活，送送咱们的志愿军啊。

    这个小秦就是我的母亲。据说母亲当时一脸尴尬地站起来，说我怕完不成任务然后浅淡地笑笑，象征性地拍了拍手。

    父亲站住了，与母亲的目光进行了一次短兵相接。父亲后来说，他就是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心中“那一瞥”可惜，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对方就又专注于干活。

    回到团部，首长问仗打胜了没有？

    父亲说“俘虏”了一个，不知人家愿不愿意“缴枪”

    首长说愿不愿都让她缴，告诉她，缴枪的不杀！

    母亲就这样成了父亲的“俘虏”没有商量的余地。而最本质的是母亲的家庭看准了父亲忠厚的人品，并有优厚的薪金待遇，可以为全家的生活提供帮助。当时父亲三十四岁，母亲才只有十九岁。

    凝视着母亲的肖像，看着那眼神里的单纯，那个时候母亲绝不会想到，她的“被俘”将面临着怎样的岁月。对于接受父亲这种爱的方式，是组织与家庭的意志，各得其所。这桩婚姻到底有多少是母亲的意志呢？不知道。等到我们谈婚论嫁时，母亲说：“贫富不怕，一定要同年把岁，要不会受治”

    我觉得这是母亲生命的呻吟！

    也许母亲深怀的不是爱，而是信仰，是一个承诺，一种托付！

    有人说，爱是永恒的忍耐！那么母亲的忍耐是有爱在心了？如果是信仰、承诺和托付，会不会也需要忍耐呢？

    母亲说：“婚姻有爱，才会快乐”

    那么母亲一生平静如水，其中是痛苦还是快乐呢？

    有一次，我们为工作问题，对父亲不闻不问，要我们服从分配，不准挑肥拣瘦的态度表示不满，并且对父亲坚持“大公无私”有所嘲讽。而母亲决然捍卫父亲的神圣，大动干戈，让我们超出了想象的程度

    窗外的风声骤然间灌满了我的房间，母亲的故事涂满了我的思绪，做为女人更多的是为爱而生，如此才充实才丰富才有存在的意义。也许母亲爱与信仰同在，以忍耐，以沉静的原则度过了她艰辛的一生。也许父亲和母亲是天投地造的一对，不然怎么会在四十天之内相继而逝？即便到了生命的彼岸也如影相随，这是父母生命的意志，不带任何社会因素，如果沒有爱做保证，怎会出现如此意外的奇迹？

    父亲在临终前夕，曾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母亲，他说母亲不在身边，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要母亲为他照明，为他引路。他总是攥着母亲的手，说大老远把你带到山西，我走了，留你在世上怎么办？组织把你交给了我，我一个人走了不放心其实，自从母亲“被俘”后，哪一天不是独自面对世界？独自撑着一片天空？父亲的扶助是能数得出来的。可是母亲沒有对父亲盘点，只说，如果你愿意咱们一同上天堂，永不转世也许这个神圣的约定，被冥冥中主宰人生去向的掌门人听到，准许了他们的心愿？并最终促成了“天堂”之行？

    凝望母亲的肖像，重温逝去的往事，曾经对父母的不满化作理解，化作了心疼。在宁静中聆听宁静的悲歌。肖像以黑色做背景，常常像曲终人散后的幕布。悲凉的黑色统治了我的灵魂！每在这样的时刻，我就将头颅伸向窗外，去眺望匆匆奔走的白云，幻想着，或许母亲闲来解闷正在俯视我怎样经受着内疚的折磨，甚至是一种反思与悔罪

    一切如流水，一切无法追回！泪水在眼里打转，此时的我，像一团飘浮不定的无根草，多想抓住些什么？可我什么都无法抓起

    独自面对世界，独自面对孤独，独自凝视，独自

    2009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