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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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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塔的顶端是一座瞭望台,由于塔身比周围的雪松林高出不少,站在瞭望台上视野便极为开阔。几何学者将塔建在了银海边上,与其说那是海,不如说是一道海湾,它是如此的小巧玲珑,以至于站在塔顶他便能望见彼岸一条细缝般的黝黑的海岸线。他从未见过这般极尽秀美之能事的海,在他的印象中,海是壮阔的,是厚重的,是擂着战鼓的巨人,而这一汪浅湾,却如同藏在铃兰里的花精,纤巧柔弱,仿佛连一阵微风都经受不起。似乎在岸边站久了,人也会变得多愁善感,好像心中有一根弦被看不见的手撩拨着,无端端地伤感了起来。

    银海是宁静的,没有风浪,银白的海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璀璨夺目的光辉,像是晚会上公主穿的那双精致的高跟鞋,当她撩起裙摆时,人们不由自主地为那银色的流光所迷醉。岸边伫立的雪松是她沉默的护卫,仿佛一个闲适安详的午后,女孩子嬉闹后倦了,就那么随意地躺在草地上,纯白的裙子散开来,载满了灿烂的阳光。那是永不融化的积雪,一层一层地覆满了平原,就成了雪松林环抱着的海。

    而当灰云堆满了天空,雪花从天上飘落时,这里的风也是缱眷****的,卷着黏连的雪,在人的身边荡啊荡的,若是伸出手去接,那朵洁白却又羞怯地飘开,然而倘若不去理会,没一会儿就沾满了全身。银海失去了它的光彩,变得冰冷而又漠然,仿佛裹着丧服的贵妇,用那傲慢的神情睥睨着外界的一切,却不知自己的身上满是灰败的绝望。他在漫天风雪间凝视着雪松间走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顶着风艰难前行着,想象着那是怎样一种景象:从林间走出的时候眼前骤然一阔,对面的海平面如一道向两边无限延伸的直线,神秘而充满****,让人不禁浮想联翩,那里是否会有稀稀落落的村庄,淳朴的村民用鲜美的浓汤和温暖的炉火招待自己,还是一座森严的堡垒,富有骑士精神的守卫们将保护女性、满足她们的一切愿望视为美德。然而随着步履的越发沉重,满怀希望的遐想转变为了怨恨而悲观的否定,那道深黑的直线永远那么长,那么窄,好像魔鬼眯起的眼缝,嘲笑着前行者的徒劳,雪原永远那么空旷,那么寂静,似乎自己如果倒下了,几百年里也会无人问津。孤独是一座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始终没有尽头,走不脱,逃不开,直到自己被阴影彻底吞没。

    黑点停了下来。

    他在等待。等待是种充满诱惑力的行为,像是野兽蛰伏在茂草之后等待着一个契机,一次转折,等待着猎物做出选择,前进,休憩,还是后退?未来像是一个将被打开的礼物盒子,在没打开之前它是最诱人的。黑点依然停在那里,好像是倦了,累了,走不动了,又好像是化作了一座冰雕,永远地留在了那里。然而他总能保持着等待的耐心。

    然后黑点开始往回移动。

    他应该感到属于胜利者的快意,但他没有。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胜利并不是他想要的,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他从来不会为胜利而快意。因此他只是回到房间将炉火生的更旺,抱着最厚的毯子来到塔外,站在门口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面前。有时候雪花会坠在睫毛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空不出手来将其拂去,却也不在意了。

    女孩走入他的视野之内时看上去已经疲惫不堪了,顶着满脑袋的雪花和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看到他,那孩子就扁着嘴扑到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死活不肯松手。他将毯子披到对方身上,抱着女孩瘦弱的身躯回到房间,放在壁炉前的长椅上,再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掉对方头发上的积雪。冷不防一路沉默的少女突然埋到他怀中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要回家……。”对方反反复复地哭喊着同一句话。

    “这里就是你的家。”无论你走得多远,我都会在这里等你。他在心里补充道。

    “才不是呢!房间里没暖气,出门没有出租车,居然连女生穿的****都没有……讨厌死了~人家是做错了什么才要被发配到这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啊!呜呜呜~我在淘宝上买的新衣服还没到货,好不容易狠下心买了演唱会的票现在去不成了,我是歌手的总决赛看不了了,同学说请我喝咖啡来着也没戏了……我要回去!我才不要呆在这里呢!”女孩使劲捶着他。

    或许哭出来会好一些。他知道一般人在外地生活不免要害上思乡病,初期的症状最为强烈,在异地看哪里都不好,事事都不顺心,封闭自己的心房拒绝接受改变,好像自己在精神上仍然生活在过去就是唯一能够拯救自己的方法,殊不知这样其实是将自己推入绝望的深渊。他倒是没有多少感觉,大约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习惯了各个地区之间巨大的、令人崩溃的差异和鸿沟,习惯了每到一个地方都是试图去接受新的思维,去理解那里的人们,在新的生活中发现新的美好。尽管不可避免的,他的思想中总是残留着上一个地区留下的痕迹,让他时常感受到不合时宜的尴尬和隔膜,好像他是什么多余的东西,黏附在这里,承受着人们的敌视和愤怒,而他又无法如众人所愿地离开。

    长期的漂泊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老练的、经验丰富的旅者,而仅仅是让他迷失了方向。有时候他在睡梦中仍然能回到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早晨起来看见窗上结了霜花,便会央求他的母亲放他出门。下雪的时候是不能出去的,但雪后初霁时却可以,那时的雪松松软软的,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刚入冬时雪下得浅,可以踩出麦穗的形状,若是再过一段时间,积雪就会没过膝盖,那时要走路可就费劲了。他倒是想过堆个雪人出来,但是技术太差了,怎么都团不出一个球来,只能堆出个丑兮兮的锥形,带着黑橄榄的眼睛和胡萝卜的鼻子,以及一个歪歪扭扭的笑容。他会坐在雪人旁边讲着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的故事和趣闻,直到再也没法从脑海里掏出什么可说的内容。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以他那来去匆匆的朋友先告别为终,第二天的时候,倘若是晴天,他那拙劣的手艺造出的雪人早就化成了一滩——考虑到本来也只是比一滩的状态稍微高点——眼睛和鼻子不知去哪儿了,大概是被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叼走了。如果下起了雪,那么他大概连自己在哪里堆的雪人都找不到了。

    出于对北方的种种的眷恋,他在南方人面前总是以北方人自居,自豪地宣称他来自比北方更北的地方,在冰原之上、雪峰之间的极寒之地。然而当他到了北方,却没人将他看作北地人中的一分子,他已经不大记得北方的语言是怎样讲的了,尽管还能够听懂。即便他磕磕绊绊地勉强说出几句北方话,也会被当地人嘲笑那浓重的南方口音。北方人的闭塞和自负,在他看来不再是习以为常,而是那么的不可容忍。

    因此他后来也就不大称自己为北地人了。

    究竟他来自何方呢?现在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变得无法回答了,这也让他格外地关注各个地区的文化、风俗、传统,尝试着去洞察隐藏在种种社会现象背后的集体思维模式是如何被环境和时间所构建的,好像这样子他就能够通过精神上的按图索骥去为自己写一份文化传承上的家谱。很大程度上,这不过是种自我安慰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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