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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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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人都说胆大,我不听就跟不上时髦话题。好几次他的音乐会不是由于我去不了,就是这音乐会突然取消了。

    第一次有机会听到阿难的演唱会是在1986年春天,在北京体育馆,好不容易弄到一张票,正点去,体育馆早已人山人海,哪里挤得进,只好和所有到迟了的人一样站在后排座位上。我没有带望远镜,远远看到阿难长发披肩,手抱吉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柱光打在他身上。而伴奏乐队更在半暗中,几乎看不见人。他不像崔健那样穿绿军服,而是与普通大学生一样的装束,不修边幅地卷着袖子,脚上一双圆口黑布鞋。

    他的声音相当低沉,而笑容比较腼腆。当时观众一说摇滚就情绪如火。等灯光突然聚亮,乐器爆响,全场的呼喊海啸般潮涌起来。还没有唱第二支歌,就有女孩子拥上台去献鲜花,有的送手绢,送飞吻,不仅是掌声,全场一起唱,用手用脚打着拍子,站在位子上跳,比看足球还疯狂。

    但是我感到奇怪,因为阿难的风格已经转向低吟慢唱。依然听得出摇滚的底子,却完全没有煽动的节奏。也许观众没有听懂,也不需要听懂,不过是借机起哄而已。没有到结束,警察就来了,体育馆里里外外都是,说是人太多,空气不好,已有人晕倒,为了安全起见,得让观众离开。

    观众不肯,但麦克风突然不响了,当然没法演出,观众被警察引导着离开。我一直想有个自己认识阿难的机会,也被泡了汤。台上阿难及乐队在收拾乐器,警察不让任何人靠近,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倒也不假。观众们聚集在体育馆马路上,等着阿难,天下起雨,观众还是等着,但不知为什么没有等到。

    那是我看过的阿难唯一的一次演出,此后,他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转录到第二个盘子烟花雨印象,的确完全不一样了。“学习”得真不错“自我”也出来了。如果说东方人可以有自己的摇滚,我认为阿难走出了一条路子。沿着这条路,阿难甚至可以给西方人一点新的启示。但是,他就在这个时候中止了歌手生涯。就像那天的音乐会,没有几个人理解中国摇滚史上的阿难。

    苏菲1995年秋天认识我时,证实了阿难的确自那以后没有在国内公开演出过,只是偶尔在朋友开的酒吧和饭店演唱过。国内只知道重金属式的“自我学习”的主唱歌手阿难消失,他们并不奇怪,因为“唐朝”、“黑豹”里的人物也一个个消失,人们已经习惯:歌手不失踪让谁失踪?

    我背对广告走了几步,活动一下,看看四周,生活每天每刻都在变化。有变化是幸运的,就像这家店里的鱼缸:两条小小的鱼孵出一大片鱼苗,水一动,像树叶一样翻转身,渴望游向远方。我看对面路上,又一个吹笛人出现,少年的眼睛黑又亮,头发卷曲。两个吹笛人共吹一支曲子,悠缓,有点哀伤。怎么和阿难的歌有些接近,糟糕,怎么一切都在提示这个人的存在。难道我也得像苏菲一样疯狂不成?

    工艺小店门前,大都是游客。我到街上找人询问音乐会的事,一个人回答不了,拉来另一个,个个都热心,个个都尽心尽力,不说清楚,都不离开。所以我身边围了五个人,英文夹着不知道是印地语还是孟加拉语,而且互相激烈争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吵吵闹闹,就耐心地听,最后他们总算在一个问题上取得一致意见:广告上写的演出地点在什么地方。

    我抄写在本子上,大家都点头证实没有错,还帮我招了电动三轮车。没一会,司机把我带到演出地点。看来是个舞场,布置却很印度色彩。要晚上七点才开张,此刻正是清场整理时间。

    老板被叫来,瘦瘦的高个子。我讲了有个中国音乐家在这儿演出过,两月前了。“知道他在哪里吗?他叫ananda。”接着我描绘了阿难的年龄和长相。

    “是有这么一个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打听的那个?”老板想了想说。

    “唱得怎么样?听懂了吗?”我好奇地问。

    “唱的是英文,但是他的歌我们不懂。只演了一晚上。那人差点跟乐队吵起来。两边配合不了,乐队是临时拉起来的班子,两边的节奏合不上。嘘声太多,很失败。不明白那人怎么要来演唱,他是你什么人?”

    我不说话,阿难的失败,无管怎样情形,我都不乐意听。

    “那是你爱人吧,小伙子很俏呀。”老板拿我开心。

    我只好说“或许是吧,请你回忆一下,这个中国歌手住什么旅馆,之后去什么地方演出?”

    “这个我可不知道。”

    “请帮忙。”

    “你刚才说是中国人?哦,不对,他像个伊朗人,塔吉克人,总之不会是中国人,我们这儿从来没有中国人演唱,听众也从来没有中国人,你这样的旅客一年也来不了几个。所以你是我们今夜的贵客。快到时间了,你留下来看演出吗?”

    我看看手表,才五点半,他怎么说到时间了?

    看见我看表,老板笑笑“你才到德里吧,过两天你就不会看手表。表没有用。你瞧,我们都不戴表,因为我们心里有个表,”他诡秘地眨了眨眼。

    他这么一说,我决定留下来看看阿难唱歌的地方,尽是些什么样的表演。

    离演出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打算到外面走走,吃点东西。经过邮筒,有人用板车推着一个有许多抽屉的书桌,桌面可以收起来。我边走边问“卖吗?多少钱?”

    他穿着白衣,没有停下,说不卖。我说我想看那些关着的抽屉。他和我对视两秒,点点头,他目光往上,我跟着这目光,看到蓝花花的天,有一条奇长的白线挂在空中,是飞机驶过吗?因为没有风,才久久留在那儿,划过了整个天空。从来没看见那么长的线,从地那端迈向地另一头。

    再低头,奇怪得很,书桌和白衣人不见了。周围都是比我皮肤深黑的人,一个包头穿着裙子的耍蛇人把一条花绿绿的蛇伸到我跟前,我笑了起来,像进机场海关时,我知道任何时候,微笑总是合算,否则海关官员会觉得你有嫌疑,把你的随身行李统统倒出,检查,还可能罚你款,搞不好,让你在小屋子里蹲一夜。

    众所周知,我有个在大学当教授的丈夫,他其实和我并不像夫妻,已经不是夫妻,我们维持着一个平和的表面。没有我,他照样活,没有他,我也照样活。每每想到这点,我的难过就无法表述。好了,好了,我对自己说,明白了吧,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另一个人也能活,还能活得好些。如果不信,可以参照我的生活,写书,看书,写书,让想象在想象中升华或枯萎。

    前面我提到我的父亲:他最爱我,我以前并不知道他爱我,当然我也不知道爱他,到我懂得爱他时,他不在世了。事情总是这样,就跟人老了,经验累积知识累积,成了一个智者,却离死一声咳嗽这么点距离。后悔没用,但我还是后悔,我没有能够爱他。

    我在前面也提到我年老的母亲。这月上旬,我乘飞机回了一趟老家山城:那里总是绵绵细雨,沉沉雾气,从长江上往两岸山坡漫开,几乎使过江的轮船封渡。从渡轮下来,举着伞,从江边烟厂新建的厂房中钻来钻去,爬了一大坡又一大坡石阶回半山腰母亲家,我从小生长的家。应该感谢命运,旧院成了新的白楼,我多年写作的劳动所得给母亲换来一个二居室。我脱了满是泥沙的皮鞋,搁了雨伞,穿过客厅,进了她房间,轻轻走到她床边。她头发更稀疏,脸上满是皱纹,穿着一件棕色毛衣,居然认不出我,把邻居的名字叫成我。那天没有太阳落入江里,看不见记忆里的夕阳,只有细雨滴答声。我坐在母亲床边,握着她的手,有满腹话要对她说,她却一再重复地说要去养老院,养老院比家好,有人说话,我想与人说话。“妈妈,你记得小女儿吗?”

    “她走了,她永远都不会回家。”母亲说。

    “为什么?”

    “她走了好,她走得越远我越清静。”母亲声音突然沙了:“我好想她。”

    “我就是她,妈妈。”

    “你不是,她走了,她是个狠心人啊!”母亲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你让我去养老院吧。”她重复地说,她要跟人说话。我的哥嫂照顾她,住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看电视直看到屏幕起麻点,没有节目为止。哥嫂他们看的是vcd,唱卡拉ok。我退出母亲的房间,她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电视上演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听声音,为了看图像。母亲可能很久就这样,在父亲去世之前就这样,可我从未发现,也从不关心,好像母亲只要在,就行,只要在,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即使父亲去世,她的心全部空荡荡,并不要紧,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穿过甘地博物馆,太阳落入地平线,远处的红堡,映着霞光,很美,日落时分,一定是最好的时候,所以进去的人络绎不绝。甘地火化时太阳很久才落入地平线,他的骨灰撤在河里。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个和我提印度的人,是我的父亲。父亲当时与我一起坐在长江边上,他说到印度,一脸神圣。他在老家被抽当壮丁,他被当成外县人,编入另一个部队,他的原部队开拔云南缅甸,战败去了印度。所以他与印度擦边而过。

    那时我刚上初中,只有十三岁,开始上世界地理课。从课本里读,印度在南亚次大陆的印度半岛上,八亿多人,有几十个民族,叫什么印度斯坦、泰鲁固、孟加拉,主要说印地语和英语,海岸线很长,北部是高山,中部是平原,西部有沙漠,高原在南部,有条美丽的恒河。气候很热,出米小麦棉花茶叶。首都在新德里。1950年和我国建交。荷花是国花,蓝孔雀是国鸟。我只知道这些。

    父亲那天说了很多,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刚才穿过马路时,看见一个面孔像父亲的人,不过那人黑一些,鼻子高一些,年轻一些。如果这人朝我走近,叫我认他,我会认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念父亲。

    我七点一刻到歌厅,晚了,却正好演出开始。一台正宗当代印度流行歌曲在表演。台上一排舞女一律露肚脐,沙丽很透明,乳房如丰收果实沉甸甸,手臂与手指一抬一勾一让,腰一动一闪一转,眼光如钻石,一闭一开都令人想入非非,脚实实在在地移动。听不懂唱的什么,但那旋律似乎永远不变:所有的印度歌曲,全一样。叫人觉得印度人怎么几千年编不出一首新歌。或许他们听中国人的歌,也是同样印象吧?难怪阿难的歌,他们听不出好处。

    不过,如果不是让我天天听,我不反对一年听一次印度歌。我小时,多远的爬坡上坎路都要扛一根凳子看露天电影,放映队在广场和操场支起一小块幕布,幕前幕后人山人海。那番热闹,一起贪婪地吸收文化营养。很难遇见好电影,更没有艺术的电影。与朝鲜、阿尔巴尼亚、南斯拉夫电影及国产片相比,印度电影流浪者的确是相当动人。

    一下子我全部想起来了。那男主角拉兹长大的孟买贫民窟,像我生长的南岸贫民窟,怎么看怎么像。里面的歌舞,尤其是那一段拉兹的父母结婚不久,泛舟阿拉巴赫河,岸上一队村妇载歌载舞,在和水手们对唱。旧时代的黑白电影,云彩是云彩,河水是河水,真实得伸手一拽,上面的人就可以下幕布来。那些人只可能是女神,从天而降,而舞台上已经现代化的女人,却和那些电影里的女人很像,丰乳高耸,四肢灵活,尤其是那眉眼如妖精,把我比惨了。

    今天台上领舞的女演员一身黄,头发插满鲜花,她动跨动得我神经发软,她抬头抬得我害怕一下弄丢了她,她脖子一动眼神一扫最抓我魂,因为她的鼻环和肚脐银环一起亮一起闪,突然天神返回人间,有着人间世俗女子的情意绵绵。有条蛇缠在她身上,一会儿蛇在地上盘旋而上,与她对舞。一刹那,舞台上只有她和蛇,她唱,唱得蛇愤怒,唱得蛇快乐,最后竟掩面羞愧而去,我能感觉歌词像在讲故事。鼓声和笛子夹在电吉他和钢琴中间,小号黑管在歌唱停顿时加强,哀伤万分。台上出现了男演员,个个英俊,健壮如牛,五官轮廓如雕像,有的头发还卷曲,挑选过似的,比街上的印度男人干净利落。

    我不是说我不爱印度男人:在全世界,中国人与印度人,是两大移民。他们能分别与西方人通婚比较多,互相通婚却几乎没有。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或许非要我选择一个人在一起,那么,我第一得选一个中国人,第二才是其它民族,实在钟情了,哪怕黑人也行,单单没有想象过和一个印度人过日子,再漂亮也不会。奇怪得很,我知道我不会,就是做一时情人也不会。或许我不知道的原因,就是潜意识中最深层的原因。

    正在胡思乱想时,中场休息,我站起来。照例女厕所门口要排队。前面一个印度姑娘朝我微笑,我也朝她点点头。我们走到过道,她双手合十,有礼貌地问:“你从中国来?”

    “是的,你从中国来?”

    “是啊。”

    “北京?”

    “是从北京来。”

    她样子很友善,又问我第一次或第二次来这舞场,喜欢吗?以前来过印度没有?她牛仔短裙,紧身体恤衫,头发烫过,和一般中国姑娘一样,只是更漂亮一些,有两个酒窝。我一一回答她时,脑子一转,问她知不知道ananda?

    “我是他的崇拜者。”

    得来真是意外,我“啊”的一声。

    她笑了,反问我:“那你呢?”

    “你说呢?”

    她哈哈大笑,

    一下对我很亲热,拉着我的手到厕所一个小间里。她神秘地关上门,然后从小黑皮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打开是一张头像,和我今天在街上见过的广告一模一样,不过尺寸小些,而且像是用剪刀剪过,只剩下头像。“你看这就是阿难,你看这是他的签名。”

    看不清楚,签名很草。我把图片拿到洗手台的镜子前,灯光明显亮一点。还好,签的是中文,再草也辨认得出来,的确是阿难二字。这下证实了阿难就是ananda,我很高兴我的一丁点佛教知识还真派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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