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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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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的友谊,向我亲爱的作家致敬。”苏菲接上了:“照片见电子信附件。”

    一查,的确有附件,苏菲发来的照片,比传真清晰,果然是蓝天绿海,远山和沙滩的分解率相当高,屏幕上可以放大看细部,比如查看眼睛,查看那t恤衫上三颗扣子。好奇怪,和我在火车上做梦梦见的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我问苏菲谁拍的?我怕她回答也会如梦中一样:“你爱上他了吧?”她会这么半带取笑半认真地向我指出。我不说话,等她。她倒忍不住了,打了一行:“照片是我拍的,拍了很多,全被他弄走,剩下这张。”

    “怎么从来没让我看?”

    苏菲打了一排xxxx,沉默了两秒钟,才告诉我那是1994年秋天,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香港南丫岛上。“月光醉人,迷魂尚未醒来。”

    我当然知道那个小岛:挺荒的。有些人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在那小岛上。苏菲在那个岛上有一套别墅,在半山腰上,那是她想躲开人时去的地方。去小岛在中环六号码头搭轮渡,在天星码头和港澳码头之间,以前叫轮渡,后来改叫飞翔艇。上班时间每隔二十分有一班,其它时间每小班。老轮渡有三层,以及露天甲板,驶得悠闲缓慢,全程四十分钟,可以翻掉一本书。如今有快艇,二十五分钟就到了,但是船舱封闭,有气味,还有讨厌的马达噪音。

    那就看海,看海上的夕阳。秋天海最美,海上的夕阳更辉煌。岛上是一个世外桃源,古树怪藤,常有老鹰停在峭崖注视海水,风景绮丽,中西方人士都喜欢住在那儿。一个个小村子,作些耕作,没有汽车,空气也新鲜,和香港的繁华喧闹相比,单纯的生活真是一种享受。那年正是秋天,天特别蓝,树特别绿,花多,果子也甜。

    我知道苏菲和阿难关系好,当然也不至于愚蠢到不往男女关系上想,两人究竟如何,应当说不关我的事。但是责任在身,明知没有意思,也得听听。苏菲的世界很大,认识各种人,各种人都认识她,想认识她。我倒是经常拿这男人那女人与她开心,有一次直接提到阿难,她都一口堵回,说从来没有这种福气。

    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回忆苦涩,情何以堪!”

    她突然想说了,突然招了。我等了那么多年,一下子愣住,没有反应过来。不过我心里很难过。啊,为什么,那股酸那股苦来自何处?不就是有个不爱我的丈夫,就认为天下男人只剩下阿难一人。何必,何必?

    “用手机吧。下面的事,最好不留文字”这行字出现时,我的手机铃就响了。我一直关机,不知什么时候不小心碰上键,手机竟然自己开了。这太奇怪,而且最奇怪的是她知道我到印度不带手机是假。

    阿难在岛上住了整整半年,每天下午在岛上疾走,半身晒得黑炭一样。夜里专门到岛南游泳,那儿人少沙滩大,在高处可眺望港岛的夜景。早晨到渔民那里买刚从海里打起来的鱼虾,再去村子里的人家买土里正长着的蔬菜。日子过得有规律,可他情绪很糟,几乎不愿说话。苏菲尽可能地陪着他,她爱他。他曾有很多女人,以前,没有那么多单独的时间给她,但有时间了,他的心却不在。

    但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苏菲继续讲老窖酒一样窝在她心里的事:

    即使这岛上就她一个女人,他也不理她。他居然说香港女人讨厌。她痛苦极了,和他谈不下去。只有一次,一个月夜,他们肩并肩在海边散步,她泪水流了出来,就一边脱衣服一边走进海水。她没有想到他也跟了上来,而且也脱掉衣服。他每天都裸泳,但平时游得快而远,她跟不上,总是游回沙滩躺下等着,等着他从水中走出来,湿淋淋地伏在她身上。

    只有这一次她游在他前面,他紧跟着她,一起游到几里之外。月光安抚海水,像一张床一样,压低又抬高。这是个墨蓝静止的夜晚,他们越游越远,感觉不到累,沙滩变成一条线,椰树成为一道道影,岛上点点灯光如萤,香港远远的灯海只是天边一小片暗云。她没有感到危险,只觉得天地格外圆润和谐,他们在水中结合,像一条雌雄同体的鱼。

    苏菲的心思突然回到我这儿:“恨我吧,我没有给你讲实话。”

    “我祝福你。”

    “只是担心你这艘船离我远去。”

    她在意她对我的感情,像我在意她,所以她一直瞒着不告诉!所以我应该理解她。

    “试试吧。其实已七年没有见面。日月两个星球,昼夜两个世界,想想,你想想。”

    “为什么想到让我找他?”

    “因为他不会怠慢一个真正理解他的女子。满世界看,我能信任的,肯帮助我的人,只有你了,真是很悲哀的事。”

    “难道他会拒绝见你?”

    “绝对。”

    “我见到又有何用?”

    “你见到,我就见到了。”

    “你是让我传什么话?”

    “就是我刚才的话。”苏菲说。我想绝对不是这么简单,爱情当然地长天久,让我去诉说他们在海水中交合的感觉,就未免荒唐了。苏菲越是说的疯疯癫癫,我越是狐疑。七年不是一个星期一个月,而是八十四个月,两千五百五十五天,太多的空白,需要太多的故事填补。我的想象再丰富恐怕也没用。相反也是挑战,太多的秘密,可以安排这样那样的线索,甚至养出一个孩子,都是少年了。直觉告诉我,苏菲在撒谎,她和阿难不会分开七年,最多不过两三年,这样还说得过去。

    “好吧,我如何才能见到他。应当告诉我你手中的线索了。”我直接点明要害。

    “我真的没有线索”她着急了。“请你,就是因为你会找到线索。你在德里不就找到了吗?”

    “那是碰巧。还不知是否确实?哪怕确实也是无头线索”我有点生气了。这个苏菲好像香港言情小说专家,竟然会感情讹诈——我必须在异国乱闯,来挽救她令人泪下的罗曼史。

    “求你了”苏菲简短地说。

    我迟迟疑疑,半晌才说:“好吧,我试试。”

    电话那边就断了线。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盯着小小的硬壳子,真像一个怪物。电脑屏幕上由于停顿过久,在曲线翻滚。不知道应当关机休息,还是应该写作?我想起苏菲的耐心,她不久前还说过,我的新书需要新面目,我的生活需要新内容。她是对的,我也需要耐心,看在我们共同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的份上,我应该耐心。

    熄了灯,我躺在床上,对着黑暗的天花板呆呆地想:在这儿,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阿难?不对,我告诉过一个人我会去印度,他说他也可能会去?他叫茅林,我离开北京前收到一封他的电子信,说他负责在印度挑选电影,将在中国做一个印度电影周,由他所在的中国影协和印度驻中国使馆文化处共同筹办的。

    于是我开了灯,下床重新坐在电脑前。在这儿上网比北京速度还快,印度的因特网先进普及,让我心里佩服,网吧不少,上网吧的人也比中国多,说是普通印度人没有钱买电脑,也没有钱打电话,那么上网吧便宜省事,传达任何信都上网吧,这恐怕是全世界一绝。

    这个注定要失眠的午夜,我重新回到网上,检查茅林使用的信箱,果然有他一信:“知道吗?这个邮箱是你一个人专用的”这家伙真会说话。就是,就他一直用这信箱,所以我才没有完全丢弃。我继续往下读:

    “你在什么地方?其实你在哪儿对我都一样。面容坚定沉着,目光清澈自信,但转过身去,你的背影却显得那么无助柔弱,你的背影就是你的名字,像是一个小女孩。是不是不喜欢别人站在背后看你?至少我不会,所以能不见就不见。”

    这个茅林喜欢耍文字——不像苏菲的警句,倒是像50年代的抒情诗人,也不管电子信的特殊文风。也难怪,他也是无数想做作家结果没做成的人,80年代末我们在鲁迅文学院还做过同学。其实这些未做作家的朋友,现在做的事比写作更有意思,但是嘴上始终不愿放弃作家之梦。他的信是写在那里等我上钩的,我知道。我认为他这种文风,就是没有才气,不搞写作是上帝救了他。

    茅林的记忆肯定有问题。他开车来北京我的家送一箱椰汁,我倒是不在。最近三四年间我们倒是没有见面,不过时不时有信来,我的回信总是那么几句:我很好,老样子,写不下去。哦,刚发表了一篇小说。他呢,也不在乎我写信短。

    我想我应该告诉他了:“看来阿难在印度,请帮助,有无更明确线索?”写这几字时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写了。我知道他的电脑是永久连线的,哪怕他人不在,手机也能传送,他的电脑专家是全国第一流。即使如此,我想他还得等一阵才能回答我。

    茅林不是我的男朋友,不是我的情人,也不是精神恋人。如果我和他那样,那么我们之间的友谊就会结束。可能我们都感到这危险的一步始终在左右等着,所以一直没有走过互相设置的界线。在这个夜晚,我审视自己的生活,第一次有些认识到或许我做错了什么。也可能月光下的泰姬陵,使我强烈感到孤独。

    为了苏菲,看来我得改变旅程,明天就去婆罗尼斯?

    我真希望自己在蓝毗尼小村,一人走在尼泊尔与印度边境上。佛陀的母亲当年在这儿漫步,茂密的无忧树开满色泽艳丽的花朵,她伸出右手欲摘花,一个婴儿从她的右臂出生了。天地震动,光芒四射,婴儿自己站起,四方各行七步,步步生莲,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他独尊。硕大莲花托起佛陀的双足,从天而降的水为他灌顶沐浴。如果在迦毗罗卫也行,那个荒凉的古城,人迹稀少,牛群吃着青草。我真想看那幅浮雕,讲传说中的悉达多太子舍离世俗生活出家时,穿着华丽的服装,骑着马,借天神之力,悄悄在半夜翻越墙出城。我能想象,雨季后的路上仍积水成沼,野塘处处,水面飘满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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