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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孩诞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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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时分,十二岁的流浪儿死在了车轮下,与车祸相关和不相关的人都在忙乱着,而他自己却在这个大都城的纪念塔上,看着这一切,感到了快感。回味在这都市流浪三年的一切,小小的心中,也有着一个别人无法探知的世界。

    说起来都市的三月二十一日,事实上也是极尽的大众,与通常的都市岁月比较,并无什么特殊的鲜艳之处。新任市长依然在做他的长篇广播电视演讲,希图从深层阐述,他就任期间,将使这个城市的建设更加欧西文明。马路上的行人,也依旧忙忙匆匆,走动着他们的人生旅途,仿佛为了一步便踏入自己的墓地。脱轨的电车,停在马路边上,司机在忙着入轨的线路,车窗里伸出了许多黄色的面孔。亚细亚商业大楼、华联大厦、商城大厦和天然时装大楼,也依然在竞争与吞吐着他们天真的顾客。被这四家商业大户围就的二七广场上,除了青紫艳艳的鼎沸的人声,就是警察风云突起的吆喝。委实是找不到与往日相比的异样。如果硬要去找些不同,怕就是二七纪念塔上,落了一只许久不动的鸽子,纯净白亮,在落日中灼灼生辉,宛若在乡村的夕阳之下,田野的上空凝固了一尾蒲公英的白花。也就如此罢了。可是,往常的日子,也时有鸽子或别的什么鸟儿,疲累时落在塔顶歇息。确真是找不到三月二十一日的都市,与往日有了什么不同。鸟孩选择这一天的落日时分,让电车把自己轧死在二七广场,不过是这一天他确真想死而已。死了以后的鸟孩,跳起来落在纪念塔的飞檐上,看着为他的死忙乱惊呼的人们,不免产生了一丝暗喜。原来大都市的市民,也并没有了不得的地方,见了流血,也一样是要脸色惨白,一样要手忙脚乱,大声惊呼。原来他们也是这样平常,鸟孩骑着二层塔的飞檐,手扶着檐角,就如在家时骑在山羊背上,双手扶着弯弯的羊角,像浏览乡村风光一样看着这都市的忙乱,和对自己那具小尸体的惊惧,兴灾乐祸的欢愉,潺潺流水样在他心里汩汩地淌动。他看到亚细亚商业大楼的14407号服务小姐,穿着浅绿色的毛呢礼服,路过这里时,挤进人群,看了一眼汽车轮下自己开花的脑瓜和仍在一张一合、抽搐着的嘴角,她润红的嫩脸,便白成了一团粘连的面粉,原本漂亮的秀容,扭曲成了坑坑凹凹的地瓜,鸟孩便高兴得忘乎所以,差一点从塔檐上掉将下来。电车是从自己的肚子上开过去的,过去时鸟孩觉得像谁在自己的肚子上踩了一脚,于是鸟孩便达到目的了。他坐在飞檐之上,看到紧急刹车的司机,转眼间脸色变得蜡黄,像他车轴上用的黄油,糊状而又厚重;看到车上的旅客,身子突然地后倒前趴,有几人的额门上撞出了青包;售票员在门口,车轮子样,飞速转了一圈,爬起来时,脸上的血殷红殷红,汩汩地潺方成几条粘稠的溪水。见此情况,鸟孩差一点失声笑将出来。初到这个都市,鸟孩无票乘车,这位售票员曾经不遗余力地在他的屁股上端了一脚。他的皮鞋底儿又硬又大,三年之后的今天,鸟孩的屁股依然疼痛不止。现在好了,一报还了一报,也是罪有应得。还有那14407号服务小姐,别人在起哄傻子和痴凤做男女恶行之时,她在一边偷偷发笑,现在也就有了报应,看了鸟孩四零五落的尸体,她便在人群边上呕吐不止,使男人发痴发狂的脸蛋,终于扭曲成了一块半白半红的地瓜。而这些,还不是鸟孩最值得庆幸的事。在鸟孩跳上塔檐不久,他意外地看到了电车的屁股下面,钻了辆黑色的卧车,前玻璃全部碎了,星月灿烂地落在马路上,被夕阳一照,反光斜射,二七广场四周的商业大厦、双塔宾馆、亚细亚酒楼以及纪念塔的迎面墙壁,竟都五彩缤纷起来。更有趣的是,卧车的司机,居然完整无缺,而一边坐的一位胖子,像足球样在车前被踢将出来,投射到了电车的后壳之上,又反弹下来。因为他胖,血就多,流起来哗哗啦啦,声音又宏又亮,倒像了在乡村的夕阳中,琐呐独奏的一首曲子,欢乐无比地在广场上回荡响动,委实是出好戏。为了看清广场上热闹的风景,鸟孩从二层塔檐,跳到了三层塔上,手扶着塔壁的青砖,被风雨蚀磨的砖粉,如同沙子样落了一手。他接过那一抹沙粉,朝广场上的人群撒了一把,终于迷住了几位西装革履者的眼睛,于是他就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他看见他的笑声,薄薄淡淡,一块青紫,一块粉红;青紫的如他挨打后身上的淤血,粉红的如他让电车轧死后盛开的满地桃花,还有一些别的赤橙黄绿。总之,他十二分地惊奇,始料不及自己死后的笑声,极如这个时节郊野荒地上空飘动的花蕾的气息,实在是美丽得无以言表了。没想到自己一个十二岁的鸟孩,能给这繁闹疯狂的都市,增加如此一丝大自然的气息,他使冷丁儿感到,委实是便宜了这个都市,就慌忙打住了笑声。可惜,鸟孩的笑声,已经蝉翼一样,飘在了那所谓的交通事故的上空。有人抬起了头,鸟孩做贼心虚一样,纵身又是一跃,跳到了四层塔上,躲在双塔的缝间。抬头的都市市民,又扭头看鸟孩的小尸去了,终于没有对那一抹粉沙和花味的笑声,引起什么应有的戒意。鸟孩开始坐在塔檐上歇息。开始静观自己的死去,给这个都市带来的一个不安的颤栗,开始走进过去的岁月之中,翻垃圾样寻找自己那居然也能被称为人生的一些往事,他使看到了岁月的倒流,如同一棵金水河边倒栽的柳树,枝条胀绿柔韧,垂落在树冠下面,躲避着阳光的直射,却是一样的青青绿绿,春暖花开,风雨四季。只可借这样的美好年月,他和凤子仅仅才有三年,就被傻汉子和这都市文明,搅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了。最后凤子为此死去,傻汉子让为此死了,自己也就只好死了。

    回想起来,进入这个都市,是三年前的秋天。秋天的这个都市,满街都是法国桐的黄叶红叶。金水河上已经时有浓雾,河水在清晨的凉气中冒着白气。按计划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都市滞留许久。根据在洛阳流浪的一年经验来看,这个都市的冬天不好存在,主要是冷。至于饭食,凡为城市,小餐馆里总为他们准备得十分充分,大不了也就是替主人收拾一番碗筷罢了。在洛阳他就是这样过的,白天替餐馆干一些零碎杂活,晚上睡在餐馆的煤火边上。可后来主家的什么丢了,不仅将他赶离了火边,还将他狠狠揍了一顿。他带着这个创伤,挤上一列火车,到这都市下车时候,出站口的服务员在他腰上踢了一脚。他没想到这个都市是那次列车的终点站,他分明看见车厢上写着西安——郑州——广州,谁料它到中途便停开不前了。看看这个城市也罢,好歹它也是自己的省会,鸟孩以为,自己生长在这块土地之上,没见过属于自己的省会,毕竟也是一份遗憾,想把这省会看得够了厌了,再伺机扒车混到广州。到广州去是鸟孩的理想,据说广州的叫花子被称作乞丐,钱都多得可怕,冬天也十分享受,一件烂袄就可以不屈服于季节的影响,只是夏天有些受罪。不过,听人说过最北的哈尔滨市。据说哈尔滨夏天不热。鸟孩曾经幻想,冬天到广州度过,夏天到哈尔滨度过,春天、秋天在哪都行,所以火车停了,他便临时更改计划,随着人流来到了这个都市。

    没想到在这个城市一留就是三年,转眼间从九岁便到了十二,小小的年纪,被催成为了一个大人。鸟孩在塔檐上冥想,把他留在这个都市的,究竟是那列停开的火车,还是偶然碰到凤子。他满怀着惆怅,瞅着三年前无声的落叶,满地枯黄地落满了马路,自己独自走在那黄叶之上。没想到省会到底还是省会,饭馆、酒楼的门口,都守有穿呢服的公子小姐,不消说是不让他走近半步。而胡同的小饭馆,竟也不让他走进,怕他误了人家的生意,宁可把五颜六色的肉菜倒进饭桶,再倒进厕所冲尽,也不让他沾一个手边。还有车站,无论火车站、汽车站、抑或公共汽车的停车场,更是不让他去投宿。亚细亚大楼和商业大厦的大门倒可以鱼目混珠,然而电梯旁都有直立的电梯小姐。八十老人上不去电梯,她在边上懒得一动,可他欢蹦乱跳地跑将上去,她又坚决地将他拽下,哄赶出大门之外。当然,她们并挡不住他对电梯的好奇,和对大厦的关心。说在人多处他偷了别人什么,他是连这样的邪念也不曾有过;可眼看着买衣服的女人,在柜台前掏掉了钱和粮票,他溜过去捡起便走的事情,三年来倒时有发生。

    可惜粮票在市面上已经不再流通。

    粮票的事情,使鸟孩像病人一样感伤不已。在洛阳那家烩面馆里,他零零星星共存了十三斤粮票,其中有三斤还是全国通用。本打算拿这些粮票,到广州打出一块天下。后来又都被凤子收藏起来,珍品一样塞在那间地庵的竹筒里,没想到三年之后,却是几片脏纸而已。

    也许所有的事情,起因都还在这粮票之上。鸟孩想,没有这十三斤粮票,也就没有了今日事情的苍凉结果。那时候,他在这都市饿了三天,企图找到一点吃食,便沿着金水河逆水而上。金水河是这都市最大的污水河,河岸上堆满了居民们倒出的垃圾。十个饮料瓶中,总会有一个残留有别人喝剩下的饮料。可是食品,比如发霉的糕点、变质的饼干、风干的馍块、吃不完的半支油条、卖不完而坏烂的水果,却到底还是没有。没想到这么丰富的金水河边,竟会穷白到这步田地。太阳很好,明明亮亮地照着河岸的垃圾和河里的黑水,腥臭的气息,丝线一样在河面扯连不断。当然没有鱼、青蛙、靖蜒什么的。但有蚊子。且蚊子又肥又胖,飞起来像这都市的飞机,载着大人物从机场起飞。还有一种深红色的虫子,闪闪发光地在河面域垃圾上爬动,把生活过得欢快而又急切。它们爬动的时候,总是慌慌张张地欢蹦喜跳,释放出一股鱼虾的气味,弄出一曲很响的音乐。鸟孩就这样沿着河边慢行,手里握一根竹杆,每逢有新倒的都市垃圾,便停下来仔细寻找,把那些红虫子吓得丢魂落魄。太阳委实是很美,又大又圆,宛如羊肉泡馍面馆门前,烤得又黄又焦的大饼。鸟孩每每看到太阳的时候,烤饼的香味,便从他鼻下一掠而过。他就那样,迎着太阳,嗅着大饼黄焦的香味,徐徐地懒散着前行。金水河在他脚下沉缓迟滞地流着,水面上不时漂着两样都市女人用过的奶罩、男人们用过的避孕套、孩童们扔掉的饮料瓶什么的,只是偏就没有食物。他对此感到失望,感到诧异,甚或对这个都市产生了莫名的仇恨。他慢慢地朝前走着,在日将平南之时,不觉间就偏离了都市,来到了这都市的西郊。他看到郊区的树木在变黄变褐,变得光秃秃如同都市废弃的烟囱。远处的田野上,正有着收菜的农民。土地和河边,谐调成一幅凋零荒废的模样。鸟孩不得不收住脚步,抬起头来,想你还是抓紧到广州去吧。然就在这一念之间,他却看见金水河边,依岸而筑着一间低矮的、似塌非塌的草庵,草庵的门前,正站着一个女人,也许三十几岁,也许四十几岁,更许才二十几岁,一件又脏又烂深红的毛衣,和蓬蓬未梳的长发,模糊了这女人年龄的界限。她在眯眼看着鸟孩,使得鸟孩不得不也正眼朝她望去。他就隐约看到了他与这女人一段平静、欢乐的生活。

    "你找啥?"

    "吃的。"

    "有吗?"

    "没有。"

    "我早就捡了一遍。"

    女人笑了。牙齿是说不得白的,可也不是那种玉米的黄色。她笑的时候,谈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陋。一切女人的东西,都被她一身的脏烂遮掩去了。她朝他是过来,在他摸索的垃圾堆上搜了一眼,说您想吃东西吧,我有,可你有啥?

    "我有粮票。"

    "多少?"

    "十三斤二两。"

    你来吧,她转身朝草庵走去,说你给五斤粮票,我让你吃个够。他就如同跟在母亲的身后一样,去站到草庵的门口那门是迎水而开的,门前有一片平地,平地上铺了极厚一层河水的腥臭。鸟孩站在那块地上,偷偷朝里望了一眼,惊奇地发现,那草庵竟是一座宫殿,其中靠里,摆了一张用砖块做腿的床铺。庵墙上,挂得有锅、勺,虽然锅勺都有破损,却对鸟孩有着无尽的引诱。而且,锅勺的两边,挂了满满几袋晒干的蛋糕块、碎饼干、干油条和干馍块。那些透明的塑料纸袋,时有破烂的洞眼,露出的干油条,如同红红的手指,在鸟孩的喉咙间挠来抓去。女人随手取来一袋,鸟孩忙不迭咽了一口口水,把塞在裤腰上的一卷粮票递了过去。

    鸟孩开始坐在地上吃起来。秋天地面的凉意,顺着他尖尖的屁股,吱吱响着传遍了全身。他想吃那油条,又知道干油条又硬又柴,就捡红艳的鸡蛋糕块吃。他明白蛋糕上的红艳,是晒干的烤油。他是拿粮票买了这顿饭食,他有经验懂得,饿极时不能猛吃,那样不仅会肚疼不说,更为重要的是人便吃得少了,他便吃了亏的。他需要细嚼慢咽,让胃缓缓胀开,就像过一会儿吹一口气的气球,这样方能使气球大到极限,而不至于突然炸开。不消说,这些食品都是她每天从那垃圾堆上捡的。鸟孩从内心有些嫌它过分赃了,可这都市又不如洛阳,吃不到小馆里的热饭香菜,甚或有时还能吃一条整鱼,一盘肘子。将就着吧,你沿河而行,不也正是为了寻找这将就的东西?再说,她这有一间房子、有床有被,怎么就知道她不让你在这住上一夜呢?女人坐在对面她的鞋上,认认真真数着他的粮票。那粮票卷里,有一粒虱子在粮票上爬着,阳光把虱子照得晶莹透亮,给任何注视它的人以一种欢乐愉快、生气勃勃、殷实富有的秋收的印象。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这女人弄得鸟孩有些无地自容起来。他正想吃蛋糕的时候,她把虱子挤响了,砰然的声音,像从对面的田野,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鸟孩微微一怔,感到嘴唇上有一粒雨滴的跌落。他知道那是飞溅过来的虱子的血。也是自己的血,不过是又物归原主罢了。他舔了舔嘴唇,品尝到了淡咸的味道,从脖子下涌起一股红热,转眼间漫上了头顶。他听到头发在头皮上有风吹草动的声音。他把蛋糕凝在空中,莫名而又热切地希望女人突然起身走掉,把他独自丢落在这。可又想到这儿是女人的家,就立刻渴望她把手里的粮票扔在地上,到河过去洗洗挤了虱子的指甲。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舔湿了她的一个指头,一张张地数起了他的粮票。

    她说:"你吃吧,我只要五斤。"

    他便咬了一口蛋糕。本来他的嘴里含满了饥饿的口水,皆因她是个女的,他不得不装出一副不是贪图口福的模样。然而,干糕落迸嘴里之后,如一块海绵落进水里,骤然问膨胀起来,沉重起来,压得他的舌头有些发抖。一股浓香浓甜的味道,浸透了他的全身,连从地上生出的秋凉,也被这甜美、舒适的感觉,从他的血脉中赶了出去。他不敢一口吞下嘴里的蛋糕,生怕第二口再也没有这样的滋味。他含着那口蛋糕,望着手上糕点上的牙痕,双唇紧紧闭死,似乎惟恐嘴里的浓香,飘然而出。鸟孩的嘴,像一道死囚的狱门,把那浓香、把那化成水沫的糕点,关进了嘴里,直到觉摸那香味淡了,他才分两次咽了嘴里的香物。先一次咽的是纯粹的糕点香甜的气息。就像一个人走进秋天的果园,不急于吞吃什么果子,而是先吞了几口果园的香味。便把糕点的香味丝丝线线地溶进自己的骨髓,收藏在内心深处。之后,鸟孩才一口咽下了那仍含香味的糕点的粉渣,就像他饿时吃人家吃剩的鸡块,最后连鸡块中的鸡骨,也一并儿嚼碎吞进了肚里。

    女人把余下的粮票对折起来。

    "我换一把木梳。"

    鸟孩望着她的头发。

    "五斤够吗?"

    她把粮票朝他递去。

    "五斤够的。"

    鸟孩不去接那粮票。

    "我把粮票都给你,你让我在这住一夜行吗?"

    女人的手僵在了半空,她静静地望着鸟孩半黑半黄的瘦脸,说你多大?他说九岁。他说九岁的时候,女人的手在空中颤了一下,原本微带红色的脸上,忽然间蜡黄起来,如同三年之后的今天,鸟孩让电车从自己的身上开将过去,把司机的脸吓成了蜡黄一样。女人把手缩了回去,把粮票团在了手心。她迟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依然望着鸟孩的瘦脸,说住完一夜你去哪?人家说广州的饭很好要的。鸟孩说广州离家太远,我想住在你这离家近些。女人便拿着那粮票进屋去了,取锅烧饭去了。

    二七广场这儿,顶忙的要数警察了。

    鸟孩坐在四层塔檐,悠然游然,其乐无穷。他看到在眨眼之间,亚细亚大楼、天然服装大楼、商城大厦、华联商场的顾客,落潮般倒流出来,把偌大的二七广场围成了一桶江山。水泄不通的人墙,很像个牢不可摧的古城。再一说,这个都市的繁华,这个都市的政治文化中心,也就是这儿最具代表。除了商业中心和富有政治内涵的二七纪念塔外,这儿还是都市最中心的交通要道:不是十字路口,而是五通口。通常说的东西南北,在这儿失去了日常的指南。鸟孩第一次在这儿迷路的时候,警察没有给他指明方向,仍然是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现在,望着那警察的忙乱,听见警察因为他的死而唤哑的嗓子,从内心涌起的春潮般的惬意,使鸟孩在塔上吹起了柳笛般的口哨。为了保护现场,警察不得不脱下雪白的手套,用手去搬来些砖块、木头把鸟孩的尸体划圈为地。这时候,鸟孩让自己那变得浓一样污脏的黑血,沾满了警察那指挥世界的圣手。三年之前,警察说你他妈滚出这个城市,本来是要伸手拧他乱发下的耳朵,可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只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这就最终使鸟孩明白,那些所有要把他赶出世界的都市人,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文明,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圣洁,他们总是在鸟孩的屁股上踢去一脚,而不在鸟孩脸上刮去一记耳光,不过是怕鸟孩脏了他们的圣手罢了。这件事情,曾经使鸟孩对自己所谓的人生,产生过缠绵的气馁。料不到,自己作为人们中的一位成员,连配别人刮一耳光的资格,也莫名地远他而去。他为一生没有挨过都市人的耳光感到遗憾,就像自己没有南下广州,一生没有吃到盛产南方的荔枝和芒果连死了还不知道南方的荔枝、芒果和北方的苹果与梨在味道上有什么区别一样,他将再也品尝不到都市人用脚踢他屁股和用手刮他耳光在疼痛上有什么不同。警察,是最常踢他屁股的人了,可他们从不伸手在他的脸上刮打一下,难道我鸟孩的脸连挨一耳光也不配吗?我真有那么无可比拟的脏?鸟孩望着身下因交通堵塞,而忙得一个个大汗淋漓的警察,望着那些被他用黑血染脏了的警察的手,终于觉到一种释然。这下好了,你的手也一样脏了,回家摸你老婆粉脸的时候,你们家会满屋弥漫一具小尸的腥臭,如同烈日盛夏金水河上弥漫流连的气息。

    鸟孩感到了一种心安的快慰。

    不过,鸟孩还有些焦躁。太阳已经偏西许久,照理,该到了工人们上下班的时候,该到了交通堵塞的高潮,然这如鸟孩的屁眼儿一样,从圆圆的广场周围放射的五条马路的远处,骑车的人流,依然井然有序,不是他原来想象的拥挤。他必须在塔上看到那无限堵塞的快活的一幕,还必须抓紧去找到先他死去的凤子和那俊男,让他们知道,是我十二岁的鸟孩替你们报了对都市的一箭之仇。而且,那复仇的血地,也正是去年夏天,你们被人赶到一块如猪狗一样,做了男女之事的广场之上。

    想起来去年夏天,鸟孩便对那个季节,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若不是白日的酷暑,和蚊子无情无意的叮咬,他与凤子的情谊,是否与都市马路边上情人们丢落的俗语一样,会天长地久,直至等他再长上几岁,同凤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是亦未可知的。

    仔细想想,自己同凤子在都市讨来的生活,委实是美满平静,完整无缺。之所以有了破损,最初的缘故,还是因天热所致。因为凤子是个女人,因为凤子的孩娃倘若不死,正巧是同鸟孩一样的年龄,凤子便让鸟孩在那草庵住将下来。几束发霉枯干的稻草,遮掩不了他们甜美的平静,即介于都市于山野之间的一种不同凡响的人生。每天夜里,她让他抱着她的双腿睡觉,也不介意他的小鸡儿无端地胀硬起来,如同小辣椒一样,用其无力的尖尖,顶着她柔软的小腿肚儿。有些时候,大多是在冬天,她也会允许他钻在她的怀里,允许他如孩娃一样,去抚弄她的和别的女人一样的乳房、乳头。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这种非母子、非姐弟、非夫妻的同床。鸟孩儿钻在地那同所有女人一样温暖,有一股无名的肉香和红色引诱的怀里曾经不止一次的计划,抓紧时间多长几岁,就可以和凤子做一些别的事情,甚或生一个自己的孩娃。不过现在不行,鸟孩儿提醒自己,现在你还太小,尽管自己也渴望有一样事情发生,毕竟你还恐惧。凤子第一次把你的小手压在她胸上的时候,你不是胆怯地哭了起来?还小。还小呢,抓紧长上几年,等长成一个一下能把女人吓得发抖的男人。鸟孩儿就这样焦急地等着自己的成长、成熟,每天夜里为自己的幼小羞槐恼怒,"因此他就特别渴望白天,永久地白天下去。在太阳从草缝照到床上之时,清晨的爽气,白浓浓地从金水河上剥离出来,沿着潮湿的地面,爬到床上,爬到鸟孩的脸上,鸟孩便一如既往地伸伸胳膊,穿衣下床,走出草庵,小心地下到金水河的污水边,撩起一捧脏水,洗了他的小脸。水里的腥臭是不消怕的,沾到脸上,几分钟功夫,就被河边的晨风吹得荡然无存。鸟孩重新爬上岸来,这时候凤子已经在树下生起了柴火,把捡来的钢精锅放在火上烧饭。她正在日光下伸展一片塑料薄膜,把鸟孩头几天捡来的都市人扔的糕点、馍块、油饼,还有别的什么,倒在薄膜上,让风吹日晒,以准备他们过冬的食物。比较起来,鸟孩感到生活水平的明显下降,不要说吃不到整鱼、肘子,就是连羊肉烩面的余汤,也是极少喝到一口。可是,他极乐意同凤子一道,过这清贫平静的日月。

    他总认为,只有这样,才有一天能和凤子结婚,才能和凤子在床上做一些别的事情。同凤子一道熬过一个冬天之后,这念头就愈加明晰强烈,仿佛在满天大雾的一日晨时,一轮太阳,突然照亮了鸟孩日后漫长迷蒙的岁月。凤子居然能将风干的糕点,用脚手架下的断砖,将其碎成金黄色的粉面,在锅里煮成不稀不稠的面汤、那面汤金黄灿灿,很像是煮沸的一锅金汤,喝起来微香微甜,就着那些风干的食物,和捡来的咸菜,日子也是有着超了常人的欢乐。有些时候,把从坟圾堆里捡来的废纸卖掉,她会买几斤挂面,再到菜地乘人不备,摘几片菜叶,也就做出了一锅不错的面条。当然,话又说回来,凤子也并不总是让鸟孩处处满意。比如说刮风下雨,天气突然变了,凤子会无缘无故地疯在地上,口吐自沫,要死的模样。这时候鸟孩便有些不知所措,得守在她的身边,直到她又无缘无故地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凤子,便要抱住鸟孩的头,偶然地望着白色的天空,把她的泪洒在鸟孩的脸上。比如,自鸟孩在她的草庵投宿之后,她每天早上,使不再沿着金水河过去捡那些夜里清洁工人随垃圾倒掉的食物、废纸、旧书、饮料桶、小木盒之类的东西。这些事情总由鸟孩一个人去干,也不知她在那庵里庵外,进进出出,到底部位了什么。这使鸟孩感到不够公平。鸟孩曾经想过,倘若凤子不是一个女人,不是每天夜里,都让他抱着她的腿睡,还时常容忍他在被窝里的一些不知目的的作为,他决不为她去掏这份力气。再有,她总是不让他走进都市,如同不让自己的孩子去池塘边玩耍。

    "城里人在你的屁股上还没踢够啊!"

    这样一句喝斥,很像一位母亲对儿子亲昵的怒吼和提醒,就是决计要到都市的大街上逛逛,也只好取消那热热辣辣的念头。最后闹得,连全世界的少林武术大节在本市举行,鸟孩还不知道有进这样的盛况。然而总之,凤子对鸟孩还是好的,直至她和俊男当众有了那样事情。

    回头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实在太热。金水河边的蚊子成群结队,飞起来翅膀把太阳挡到黑暗里边。落下去的时候,金水河边的水草之上,如同除了一层漆黑的浓血。在凤子的草庵里,那蚊子好似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欢欢快快地飞,欢欢快快地落,坚决地不把鸟孩和凤子当做活人。多半时候,把他们赶出草庵,还要穷追不舍。有那么三天,都市的许多工厂、机关,都放假避暑,只有那些不能停工的单位,工人们拿着同过节一样的双倍工资,依旧站在机器边怨天尤人。金水河边,满是酒热的腐气,水面上遍地白浓浓的小泡,若不是那水还在艰难缓慢地流动,都市人倒可以把金水河当做沼气的资源,进行开发利用。据说,去年夏天,这市内还热死了两个男女市民,只是消息不够准确。鸟孩一直以为,要他和凤子是这市内的公民,也住在市内的高楼之上,那热死的准就是他和凤子了,正好也是一对男女,幸亏他们住得偏僻从郊外吹来的凉风还时不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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