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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因果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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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宝贝,可是那时候妈妈还不懂,只是觉得挺喜欢,天天捧在手里玩儿。有一回,爸爸和妈妈闹了点别扭,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么小的事情,妈妈现在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可是那时候妈妈连这也不懂,还觉得事情挺大,生了很大的气。要是爸爸好好劝一下妈妈,妈妈的气也就消了,但爸爸也蹩了一股劲,就是不劝。妈妈气极了,不知怎么发泄才好,举起那件宝贝往地上一摔。爸爸这才急了,赶紧拣起宝贝,已经晚了,宝贝有了裂缝。天上的神仙很不高兴,决定收回宝贝。妈妈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么好的宝贝,只要能留住这宝贝,她死都愿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谁也不能使他改变,妈妈用什么办法也不能留住心爱的小宝贝了

    说到这里,她已泪眼汪汪,忽然发现我在旁边,就含泪一笑,接着说:“妈妈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从她怀里接过妞妞,使劲亲那香喷喷的小身体。

    天已大亮,我和雨儿仍然躺在床上。兴致好的时候,我们喜欢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闲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称之为小臭事。我们有许多小臭事,她说她最爱和我一起回忆我们的小臭事。

    兴正浓,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就在床头,她拿起听筒问话,然后略显不快地递给我。

    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对方自报姓名,我想起是一个和我通过信的四川姑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便拨通了长话。她原来是学医的,毕业后不耐烦天天到医院上班,辞了职,在家写小说。在电话里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忽而又说到她刚刚结束的一桩恋爱事件,说了一会儿,停住了,像在等我开口。我看见雨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快,感到狼狈,不知说什么好。难堪的冷场。女孩还不想挂断电话,很费劲地找话说,说说停停。最后,她终于有所察觉,问道: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太太吗?”

    “是的。”

    “我这人很懂事的,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她挂断电话,结束了这场不合时宜的通话。

    然而,已经带来麻烦了。就在通话时,雨儿已默默穿好衣服,离开卧室,此刻在厅里踩缝纫机。我走到她身边,她不理我。电话铃又响了。仍是那个女孩,在听到我的冷淡的声音后,她欲说还休,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挂上了电话。

    我重又回到雨儿身边,她一下子站起来。

    “不必解释!是不是当我面调情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没有调情”

    “可以调情,我知道我无权干涉,我们都是自由的。只可惜我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她真的走了。屋里空荡荡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风流韵事倒也罢了,事实上差得远。随着她迟迟不归,我把我的委屈升华成了一种悲剧感,仿佛我是一个为爱情拒绝诱惑的圣徒,她却成了用不信任亵渎我的圣洁的罪人。

    吃晚饭时,她回来了。晚饭后,她早早上了床。我们一直僵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自个儿在书房里译一本德文书,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卧室,内心却暗暗期待她来向我作一个妥协的姿态。夫妇间长时间的沉默使人极感压抑,其实要打破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个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为驱散乌云的阳光。可是,出于赌气,主动做出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么艰难。

    尽管我在埋头工作,我的听觉始终很灵敏,时刻注意着隔壁卧室的动静。已过深夜一时,仍然毫无动静。她今天够倔的。算了,还是我先让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后的门终于开了。她穿着淡紫色的毛巾睡衣,站在书房门口,无言地望着我。后来她说,她当时发生错觉,好像听见我在唤她,所以过来了。见我回头看到她,她又回卧室躺下了。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号。我赶紧搁下笔,也到卧室,在她身边躺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捧起一本书看,仍不和她说话。她突然抱起被子,冲出卧室,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我找到了钥匙。她穿着那件毛巾睡衣,坐在沙发上。我光着两条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

    隆冬天气,尽管室内有暖气,穿这么单薄仍然很冷。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过折磨自己来迫使对方屈服。我瞥见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面上,马上回卧室去。不,我就在这打地铺。我睡这,你去卧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缩颤抖。不能再争执下去了。我给她加了一条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卧室。

    突然传来雨儿凄厉的哭声,我慌忙下床,冲进书房。她躺在地铺上,脸埋在枕头上,哭得那么伤心,涕泪俱下,枕巾湿了一大片。

    我试图搂她,她推开,喊道:“不要你,一边去!走开!”

    “想想孩子,别哭坏了身子。”

    “我不要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个孩子,那么孤立无助的孩子,那么单纯的孩子。我还是搂住了她,不停地抚摸着、吻着她的脸庞,替她拭去眼泪。我一遍遍唤着心肝宝贝,唤了几百遍。她渐渐平静,开始轻声应答我。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呀?”她伤心地问。

    “我错了。”

    回到卧室床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叹息道:“我干嘛这样爱你呀?问题就出在我爱你太专一了。让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坏。以后我听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满诚意。

    在此之前,雨儿的一个表妹来京,投宿我家,正患着感冒,雨儿被传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里一冻,病情立即加重。次日醒来,她感到头痛,腹痛,接着就发烧了。我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只孩子的手。她的脸蛋和小手都烧得烫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会儿,又望我一会儿。

    “能这样死就好了。”她叹息,问我:“有一天我们会这样拉着手死去吗?”

    “我们拉着手好好活。”

    “我只是在想象中体验一下。真爱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

    “你还说我喜新厌旧吗?”

    “恋爱那会儿,我真想过,没准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没准是你甩我。”

    “还没准我们能庆祝金婚。”

    “能吗?你都快四十了,我们结婚才一年半。”

    “我们从恋爱算起,已经九年了。”

    “哟,真的,都九年了,过得真快。”

    “我们谁也甩不了谁。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始终是两个人。有时候,两个人就生长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法再分开。”

    “昨天我真想离开你,不回来了。我走了,你伤心吗?”

    “你会回来的。我们之间不会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见一个好人,跟了他,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好回来。想来想去,你还算一个好人。你是好人吗?”

    “我不好,尽惹你生气。”

    “昨夜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

    “我不该和人调情。”

    “你不是说你没有调情吗?”

    “潜意识里想调。”

    “有我,还不够吗?”

    “够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没够。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哪个姑娘爱给你打电话,就打吧。你爱跟哪个姑娘来往,就来往吧,怎么都行。你有才气,姑娘喜欢你,这是你该得的,我凭什么不让?只要你爱我就行。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办法。”

    我很感动,说不出话,只是紧握她的滚烫的小手。这时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觉得我真是很爱小dada。你爱吗?”她抚摸着肚子,有点伤感地问我。

    当时我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完全没有切身之感,便用调侃的口气打岔:“小dada,这个世界不好,你出来干嘛呀。”

    “小dada出来和妈妈玩。”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小酒涡。随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着两条细腿,哪里敌得过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来你把小dada当人质。”

    “当时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是把自己当人质呢。妈妈对不起小dada。”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是爸爸对不起妈妈。”我也严肃地说。

    三

    当我试图追溯妞妞的病因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链,它有若干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要是雨儿的表妹没有把感冒传染给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要是四川姑娘没有打来不合时宜的电话,要是雨儿和我互相宽容并不为此赌气,要是她送急诊不是遇到那个蛮横的女医生因而延误治疗,要是医学博士没有一再用x光对她作不必要的检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个要是成立,妞妞就不会患上绝症,我们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如此说来,妞妞是被一系列人性的弱点杀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井。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根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但我心里还是恨,怎么能不恨呵,有时候杀人的心都有,杀女医生,杀医学博士,杀自己,杀上帝。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太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中国。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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