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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磕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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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她并脚蹦跳起来。床板不响,我说:“怎么搞的?”她跟着喊:“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挪个地方,床板响了,她越跳越欢,欣赏床板的震响。阿珍进来了,问她:“妞妞,什么响?”答:“小肚皮响。”

    “要玩的!”她下令。给她玩具小熊,小熊脖子上套着玩具手表,她边摸边说:“小熊戴手表。”眼中笑意盈然。灵巧地摇响手铃,自个儿说:“妞妞摇摇铃响。”抱着玩具兔,说:“爸爸疼小妞妞,妞妞疼小兔兔。”

    妞妞终于睡着了。现在她越来越难以入睡,服了镇静药,也只能睡一小会儿,常常突然就哭醒,喊“磕着了”

    雨儿打亮手电,让我看她的口鼻腔。上颌肿瘤日日见长,快塞满口腔了。右鼻孔被肿瘤堵塞,只剩下了一个小孔。由于使劲用嘴呼吸,上嘴唇开裂,渗着鲜血。

    小宝贝多能忍呵,别的孩子不定怎么哭闹了。今天晚上,她和爸爸妈妈玩,还那么快乐,笑得那么甜。我哄她睡,她故意逗我,突然“啊”的一声,狡狯地一笑。随即疼痛就发作了,不停地喊“磕着了”我说:“没关系,跳跳舞就好了。”她跟着说:“磕着了,跳跳舞。”我伴随音乐跳舞,她笑了,笑出声来,立即又转成哭声,喊“磕着了”我赶紧夸她,说她乖、好、可爱,爸爸喜欢极了,她吃夸,渐渐安静下来,自己说:“吃吃小手睡觉觉。”我抱她到走廊里踱步,直到她睡着。

    我外出半天,去医院取药。妞妞在家里不停地喊:“找爸爸,带妞妞找爸爸!”时而对自己说:“找爸爸,爸爸没有,不在。”我回到家,她听见动静,又喊:“带妞妞找爸爸!”我悄悄进屋,不作声,她从床那头爬过来,摸到我,一转身扑在我身上。

    “爸爸疼妞妞,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我一把抱起她,她多高兴呵,双眼放光,笑盈盈的,在我怀里骄傲地挺直身体,四处张望。我连连说,宝贝,真是爸爸的小宝贝啊。她把脸转向我,盲眼盯着我的脸,一字字清晰地说:“小心肝。”再加上一句:“爸爸的心头肉。”然后放声而笑。

    “心头肉”是昨天才听到的词。当时她刚睡醒,精神不振,一再哭诉“磕着了”流了许多鼻涕。我抱她跳舞,她渐渐平静了,不时轻声说:“跳跳。”看她这么乖,这么能忍,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大串夸奖她的话。她躺在我怀里“望”着我,静静听着。我说,妞妞真是爸爸的小乖乖,小娇娇,小宝贝,小心肝,心头肉,命根子。她抬高嗓音,唯独重复了一个词:“心头肉。”这个词新鲜,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她果然记住了。

    “撒娇娇,妞妞撒娇娇。”她告诉我。

    我问雨儿:“阿珍呢?”雨儿答:“在看电视。”妞妞立刻说:“妞妞也看电视。”我抱她到厅里,电视里正演歌舞,她说:“唱歌,真好听。”跟着唱起来:“跳啊跳啊。”话特多,不断出声地笑,真是高兴呵,因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楼都沉睡着。大楼的正中,十八层楼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盘旋而上。我怀抱妞妞,气喘吁吁,爬上一级级梯阶,然后快速奔下,再爬上

    夜里雨儿带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极了。她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肩,哭得喘不过气来。口腔里的肿瘤已经有鸽蛋那么大,使她几乎不能合嘴。由于哭喊和挣扎,干裂的嘴唇流了许多血,一排整齐的小牙齿浸在鲜血中。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哭着对自己说:“爸爸在这里呢。”在我怀里,她渐渐止哭了。她实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里。

    “下,下!”她在我怀里不停地喊。

    她马上就要进入不醒的长眠,在长眠之前,还必须痛楚万分地走过这些不眠的长夜。当我抱她奔下楼梯的时候,也许有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转移和缓解了她的痛感。下,下,不停地下,但愿这楼梯永无止境,可是它在底层突然停住了。我立即抱她重新往上爬

    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聪明!然而妞妞再也没有精力数数了,我也不数数,只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这深夜,在黑洞洞的十八层楼梯上,像一条长长的气管里的一块咳不出来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面冷,我停在底层大门内,哄她:“已经在外外了。”

    她知道没有,重复说:“去外外。”

    我只好真的抱她到外面,但外面实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楼里。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气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镇痛。我听从。她靠在我肩上,头不抬地说:“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风了。她抬了一下头,说:“风,风大,真大呀。”我问:“回家好吗?”她同意:“回家家听音乐。”

    她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眨巴着眼睛,静听音乐。半晌,轻声说:“唱歌,妞妞爱唱歌。”又半晌,轻声叹道:“真好听。”连叹三次。

    一面的录音快放完了,她说:“音乐没了,知道没了。”有一种自豪感。雨儿翻面。她说:“又响了。”我没有听懂,她可真着急,说了又说。雨儿听清了,向我复述一遍,她才满意。她是这样渴望交流,每回我们听不懂她的话,她都非常焦急,一再重复,直到我们听懂了,复述出来,或作出应答,她才松弛下来。

    正听着音乐,她又被一阵剧痛袭击,哭喊起来:“磕着了!头头磕着了!”我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这样,她仍关注着音乐和外界的各种声响,不断有所反应。正哭着喊着,她会突然停一下,预报下一个节目,提示某一句歌词,或者告诉你:“车响”“门响”

    真的,大街上车笛声多了,走廊里传来了门的开关声,天亮了。我们和妞妞一起度过了又一个凄苦的不眠之夜。

    五

    “我们得想个办法。”我对雨儿说。

    “我想过了,还是不给她做放疗吧。”

    前些天,我们已经带妞妞去过北京医院,询问再次放疗和作化疗的可能性。医生认为,放疗只起局部控制的作用,化疗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会长,力劝我们放弃。但我没有完全死心。也许有一天,我们回顾往事时会说,当初妞妞癌症扩散,我们都绝望了,没想到她放疗化疗全抗过来了,活到了今天然而,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幻想太离奇,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还那么可爱。”我说。

    “可爱是可爱,但你不能看不清总的形势。我知道你是想和她多待几天。你想想,有这几天没这几天,过后看都是一样的。”

    “我是想减轻她眼前的痛苦。”

    “这一关是躲不掉的,现在减轻了,以后还会重。我们迟早得面对这一关。”停顿一会儿,她轻声说:“还是让她早升天堂吧。”

    “你成了哲学家了,我只是诗人。”

    “有时候你是哲学家,而我们是——市民,不是诗人。”语气极平静,可是我看见她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的妞,一个顶好顶好的女人。

    沉默良久,我吃力地说:“往后她会越来越痛苦。我们不能不做任何治疗,又拖着,让她带着最悲惨的记忆到那个世界去。”

    雨儿哭出声来了:“作决定是最难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们一定要挺住,向前走。”

    她点点头。

    音乐没了,爸爸想办法。爸爸办,办好了。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办法。妞妞磕着了,爸爸想办法。好爸爸,赶紧想想办法。妞妞相信,既然爸爸说过“想办法”他就一定会有办法的。她在剧烈的疼痛中记起这个词,抓住这个词,多次重复这个词。这个词给了她希望。

    爸爸是在想办法。爸爸对妈妈说:“我们得想个办法。”这办法已经有了,它在那里,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唯一可以使妞妞摆脱疼痛的办法。这个办法将使她再也不会被磕着,同时再也不会有音乐了。妞妞哪里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所谓办法,她的好爸爸竟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六

    妞妞站在床上,双手紧贴墙壁,屏息合目,一动不动。无论谁叫她,她都不理,抱她,她都不让。

    一会儿,她自个儿躺下,仍然不让人碰她动她,像在使劲儿。

    “妞妞,是不是要拉臭臭?”雨儿问。

    她仍不吱声。雨儿要给她上开塞露,她哭拒。三天前,雨儿给她上了开塞露,很费劲地从她肛门里抠出一个带血的屎块。她不愿再受这个罪,于是自己使劲儿,终于靠自己的力量拉出了一块硬屎。

    这些天来,由于口腔内病变,吞咽困难,她只吃牛奶、酸奶和豆沙,造成了大便干结和排便困难。其实,她还是有食欲的。有一回,我们吃饭,她听见碗筷声,闻到菜香,便说:“吃扁豆,妞妞也要吃扁豆。”雨儿赶紧把扁豆剁碎,拌在糊里喂她,可她吃一口就不要了。她的有病的咽喉已经不能接受哪怕是剁碎的蔬菜。

    但是,妞妞想吃,什么都想吃。“吃瓜子。”她要求。过去爷爷经常剥瓜子给她吃,她很爱吃,病中又想了起来。又干又硬的瓜子,她的咽喉怎么受得了?我只好把瓜子放进自己嘴里,咀嚼成糜,然后喂她。没想到她爱吃极了,不停地说:“还吃,还吃。”我灵机一动,把蔬菜、笋片、瘦肉都咀嚼成糜喂她,她也都爱吃。我们一直很注意她的饮食卫生,但现在还有什么可忌讳的呢,她的生命已经短促得不可能从我这里感染任何疾病了。

    “还吃,还吃,还吃”我担负起了给妞妞喂食的工作,陶醉于她这一声声富有节奏的呼唤,这如歌的呼唤证明她依然热爱人间的一切享受。她在世上本该还有许多享受,但都来不及得到了。

    我的方法很快见效。两天后的傍晚,她坐在我的腿上,我照例吐脯喂她,吃了好些蘑菇。“不要了。”她说,接着闭目用力,我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配合。她拉得很艰难,一定感到疼痛,不时哭喊:“拉——不拉——拉——不拉!”终于成功了,拉出许多先硬后软的屎来。

    妞妞醒了,在和雨儿说话:“烫奶奶给妞妞吃。”我坐在书房里,竖起耳朵听她的娇嫩的话音。这种时候,我的心总是疼得厉害,鲜明地感觉到这个招人疼爱不已的小生命正在离我远去,不久以后,那间屋子将不再传出可爱的童语。

    有人开寓所的门。我听见妞妞说:“开门。”接着是雨儿的歌声:“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接着又是妞妞的嗓音:“快点儿开开,让妈妈进来。”

    我已经悄悄站在她们的屋门口。妞妞正在玩一只小球和一只小圆盒。她把小球塞进圆盒,用手挡住圆盒开口的一面,摇晃起来,欣赏小球滚动的声音。球滚落了,雨儿“啊”了一声,妞妞马上说:“珍珍干的呀!”雨儿问:“是不是妞妞干的?”她答:“不是。”想了想,补充说:“妈妈干的呀!”

    阿珍进屋,抱起她。她说:“找爸爸去。”然后又加上一句:“看爸爸干吗呢。”我笑了,开口应道:“爸爸在看妞妞干吗呢。”我抱她去琴房,在走廊上绊了一下。她骂道:“他妈——的!”告诉我:“骂人了。”我问:“谁骂人?”答:“妞妞骂人。”问:“怎么办?”答:“打小屁屁。”我在她屁股上拍了三下,她不满足,说:“还打。”

    在钢琴前坐下,弹了两支老曲子。她又点小机灵,立刻想起来了,说:“爸爸不会弹。”我问:“爸爸笨不笨?”答:“笨,笨极了。”

    她坐在我怀里,右眼奇大,说明眼内肿瘤已经死灰复燃。病灶正在势如破竹地朝各个方向扩展,头颅后侧、右眼上方都出现了硬性隆起。鼻咽腔病变使她流涕不断,因为疼,她不让擦脸,鼻下结了厚厚的涕痂。她必定很难受,但依然乖乖地坐在我怀里,打起精神和我玩。这么好的妞妞,都怪我不早下决心治疗,使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的,爸爸笨极了。”我含泪说。

    半夜,妞妞不断哭醒,在阿珍怀里哀哀切切地说:“找爸爸。”她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心呵,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她在我怀里渐渐入睡了,还说了句梦话:“爸爸疼妞妞哭。”一会儿,又突然懊伤地说了句:“音乐没了!”我忙打开音响,她立刻又睡着。就是放不下,只要我有放的意图,她就使劲抓住我。

    又醒了,说:“吃豆沙。”我想让她继续睡,不理睬,她就执著地重复说,语气平静,态度坚决,说了十多遍。只好喂她。她真饿了,边吃边不停地说:“还吃,还吃。”吃了不少。呛了一下,我说:“呛了吧?”过一会儿,她自己说:“又呛了。”说完故意咳一下,用动作复习一个新词。

    吃完豆沙,她说:“听音乐,轻轻地走走。”近来她常说“轻轻地”这个词。她的意思是免去我跳舞,只要我抱她走走即可,话语中包含着一份体贴。

    阿珍想让我休息,要抱她。她牢牢抓着我,喊:“珍珍不抱妞妞,爸爸抱。”阿珍哄她,说带她去看大花猫。她睁开眼,想了想,咪呜咪呜地叫了起来。阿珍趁势抱了过去,带她去走廊,她一路还咪呜咪呜叫着。

    还是不行,她在阿珍怀里哭个不休。我再次起床抱她。她喊痒,不住地抓摸右耳、右腮和脑袋。全身奇痒是晚期癌症的症状之一。可怜的妞妞,我几乎不敢朝她口腔里看,那灰黄色凹凸不平的癌块越来越大,败坏了齿根,原来雪白的牙齿正在变质发黑。她的声带可能也已受累,说话声和哭声有些嘶哑,音量明显减弱。可是,尽管如此,到了我怀里,她还是渐渐止哭,平静下来了。

    她告诉我:“妞妞难受了。”我含泪说:“爸爸知道。”她跟着说:“爸爸知道。”明显有放心的意思,仿佛爸爸知道了,她的难受就有希望解除。我抱她在走廊里走,她好像睡着了,突然又说话:“喂,喂。”我不理,她喂个没完了,我只好搭腔:“是谁?”答:“是妞妞,给爸爸打电话。”问:“做什么?”答:“回家家听音乐。”好吧,干脆来一盘兴奋的。我放她近来爱听的那盘探戈曲,她说:“好听,真好听。”边听边说出她的理解,不时告诉我:青蛙叫,猫叫,炮响了,打雷了,下雨了,狗叫,鸟叫,铃铛,鼓掌我惊讶她形容之贴切,我自己是想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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