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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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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多年来,他就这么叫我们,怜悯之情缓解了温和的嘲弄。

    在祖母的房间里——就像在母亲房间里——有一张双翼镜梳妆桌。我很想打开镜板,迷失在倒影中,但这镜子我不准碰。大半天都待在床上未曾起身的祖母这么摆桌子,让她能沿着长廊一路看过去,经过厨房通道、玄关,通过客厅,一直到眺望大街的窗户,监督家中发生的一切——进进出出的人,角落的对话,远处斗嘴的儿孙——却用不着下床。因为屋里总是很暗,镜子里某些特定活动经常暗得看不见,因此祖母得喊着问,比方说在客厅那张嵌花桌旁发生了什么事,贝吉尔随即跑进来报告谁做了什么。

    没看报或(偶尔)绣枕头套的下午,我祖母就跟尼尚塔石其他年龄相仿的女士一起抽烟,玩玩比齐克牌。我记得她们有时也玩扑克。她放扑克筹码的柔软鲜红的绒布包里另放有奥斯曼的穿孔古币,边缘呈锯齿状,刻有帝国时期的字母,我喜欢把这些古币拿到角落玩。

    牌桌上有位女士来自苏丹后宫,帝国瓦解后,奥斯曼家族——我不忍用朝代这个词——被迫离开伊斯坦布尔,后宫关闭,这位女士从后宫出来后嫁给我祖父的同事。我哥和我常取笑她的谈吐过分客气:尽管她是祖母的朋友,她俩却互称“夫人”但当贝吉尔从烤箱给她们端来油腻的牛角面包和奶酪吐司时,她仍会兴高采烈地扑上去。两人都胖,但因为她们所处的时代和文化并不以此为忤,因此处之泰然。假若——像是每四十年发生一次——我的胖祖母必须外出或有人邀她出去,准备工作得持续好几天——直到最后一步,祖母向管家太太卡梅求救,叫她上楼来使出全身力气拉紧她的胸衣系带。绑胸衣的场景在屏风后进行,看得我毛骨悚然——拉啊扯的,叫着:“慢慢来,姑娘,慢慢来!”美甲师同样使我迷惑。这女人早几天来访,坐在那儿几个小时,一盆盆肥皂水和好多种古里古怪的用具聚集在她周围。她为我敬爱的祖母涂上大红色的脚趾甲油时,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见她把棉花球放在我祖母的胖脚趾之间,使我既着迷又厌恶。

    二十年后,当我们住进伊斯坦布尔其他地区的房子时,我经常去探望住帕慕克公寓的祖母。上午去的话,我会看见她待在同一张床上,身边围绕着相同的袋子、报纸、枕头和暗影,室内的味道——由肥皂、古龙水和木头混合而成——也从未改变。我祖母身旁始终带着一本薄页皮面记事本,每天在本子里写些东西。这本她记录账单、回忆、膳食、开销、计划和气象变化的本子像一本奇异特殊的礼节书。或许因为读的是历史,她有时喜欢按照“官方礼仪”行事,但她的语气中始终带着讥讽。她对礼节和奥斯曼礼仪的兴趣有另一个实际结果——她每个孙子都根据某位战胜的苏丹命名。每回见她,我都亲吻她的手,而后她给我钱,我腼腆地(但也欣然地)塞进口袋里,在我对她说我母亲、父亲和哥哥的近况后,祖母有时把她写在本子里的东西念给我听。

    “我的孙子奥尔罕来访。他很聪明,很乖巧。他在大学读建筑。我给了他十里拉。愿神赐福,有一天他会功成名就,让帕慕克的家族名声再度受到尊重,如同他祖父在世的时候。”

    念完之后,她透过眼镜盯着我看,白内障的眼睛看起来更令人生畏,然后冲我冷淡而嘲弄地一笑,使我怀疑她是否在嘲笑自己,或者因为如今她已明白生命的荒唐,而我也竭力做出相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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