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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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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意会到一个人的感觉真的是很可怕,是因为最近主持的一个电视节目,为离婚男女的第二春开办的节目。

    以前有人说,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理由,幸福的婚姻只有一个理由。每一个婚姻专家和心理学博士都在与世人寻找那一个“理由”但是,每个人都找到了不同的理由。有些人说,是睁只眼闭只眼,是忍耐;(忍耐真的能幸福吗?我想,只能维持表象的幸福吧。)有人说,是良好的沟通。(事实上,有些观念和感觉是越沟通越不通的,沟通只是取代忍耐成为一个比较理性而现代化的字眼罢了。)其实,如果感觉真的不对了,任何沟通良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爱情都会变成不幸福,不快乐。

    不幸福的婚姻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感觉不对了。

    幸福的婚姻也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感觉对了。

    感觉,是一个政策主张常常摇晃,但又有顽固意志力的暴君。我们身不由己地为他的感觉做出各种我们也不太理解的反应。

    “感觉”这两个字,范围够模糊,指令却够清楚。

    这世上有一些光怪陆离的婚姻或爱情实例可供参考。我听过:有一些女人,她们的丈夫出去买早餐或买报纸就没有回来;有一些婚姻,看来很是平安美满,也没有任何第三者的破坏,却已经变成了牢笼,只是在等待着其中有一方说:我们算了吧!那个被“算了”的人常是措手不及的,他们是属于感觉比较迟钝、比较能够吸纳和消化不良感觉的人,搞不清楚出了什么问题。有一些人努力为自己找为什么自己会发生外遇的理由,大部分人归罪于对方的过失,其实唯一比较负责任的理由是:感觉不对了,那不是我要的婚姻,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情人。

    更糟的人克制不了自己的感觉——他们出手了,感觉不对时,就把对方当世仇口诛手戕。

    感觉,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很复杂,还包含你的遗传基因、荷尔蒙、脑袋里各种腺体的运作你的身体里有一座秘密的工厂,悄悄地生产着你也不清楚的货品,要你的情绪把它们销售掉。

    在情绪上养尊处优的现代人却越来越不能消化恶劣的感觉产品。所以我们很容易在社会版上看到各种情杀新闻,或情斗新闻。我们看到了女研究生因为谈恋爱的“气持”(日文)不好而把闺中密友杀掉;看到了十四岁的女生因为怀疑昔日同窗和男友有染而砍了她八十六刀;看到了各种前夫杀前妻的新闻;(当初不是写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吗?)看到了名女人情关难过,动不动就要用媒体为自己的感觉取得公道。

    让大家感觉都不太好。

    这是一个感觉混乱的时代。我们的外表理性了,但我们让感觉在心中乱跑,有些人则让它像脱缰野马一样跑出来撒野。感觉是个难缠的东西,你娇纵它,它骑在你头上主宰你;你压抑它,它铁定让你不快乐。有一天,它会使人生像江水决堤。

    试着想想那些在早餐时间出门买报纸就没有回来的丈夫,他们在途中想了什么?他们有的人连身份证都没带,显然不是出于预谋,也许只是因为那天早晨清新的空气让他想到了自由,也许只是因为一片落叶掉在他头上,提醒他余生不多,要及时把握。

    不必有任何的破坏者。感觉就是个口才最优良的教唆犯。

    我们的脑袋想的没有感觉清楚,而且我们的思考没有感觉微妙,感觉的力量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计划中的人生像水坝,一旦有了一点点缝隙,感觉的涓滴水流就会慢慢流穿它,挑拨它,忽然间,水坝可能就会溃决了。

    有多少个恋爱是被感觉不好的理由终结的呢?我问自己。

    恐怕都是。其他的“不好”都是在感觉不好之后才被设计出来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时你感觉还好,对方已经不好了;有时你感觉不好,对方还一厢情愿地好得要命。

    我们被自己的感觉主宰,却都无法信任别人的感觉;对自己的感觉反应敏锐,对别人的感觉反应迟钝;自己无理取闹希望得到娇宠,对方无理取闹则难以忍受。

    而感觉本来就常常无理取闹。

    星期天,报纸竟然没送来,他想出去买份报纸。

    “我帮你买。”妻子说“反正卫生纸也没了,蛋也没了我反正是要出去的”

    “不,我去买就好了。”他坚持着。

    外头阳光很好,是初夏开始亲吻城市的柔软天气,他想出去走一走。最近工作很忙,一直在加班,孩子们一个在考高中,一个在考大学,家里也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和太太之间,本来就是他说a,她答c的,多年来牛头不对马嘴的应答,也习惯了。他一直依赖着她的贤慧与勤快过活,也知道自己很幸福,但最近太太的噜苏越来越频繁,使他担心她是不是更年期太早来临。

    管他呢!去买份报纸再说。

    风吹得他的脸庞痒痒的,他走到巷口,并没有走进张妈妈的杂货店。不知道为什么,报纸变得不重要了,他一点也不想看新闻。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翻搅着,在他心里的那个胃中,好像有满溢的胃酸想要冲口而出,在初夏携带着淡淡草树香气的氛围里。

    他的嘴里哼着很久很久以前学吉他时最喜欢唱的一首歌“letitbe”

    “letitbeletitbe”

    他呆呆站了很久,像很久以前在等那个初恋情人到公车站般痴迷地站着。然后

    “他掏了掏口袋,忽然跳上一辆公车。”这是目击者张妈妈惟一的两句形容他的话“他没有来买报纸啊,更没有来买卫生纸好像本来就是要搭车出去似的,他穿着拖鞋看起来很正常,不像得了失心疯”

    “你去了哪里?”

    已经是深夜十一时。男主人沉默地踏进家门,家中灯火通明,他的岳父母、在警察局做事的小舅,以及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全都坐在他家的客厅里,他们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早”回来。

    他的裤子上和拖鞋有淤泥,polo衫(马球衫)上有未干的水渍,而他,面无表情。

    “谢天谢地。”

    歇斯底里哭了一天的妻子激动地抱着他,很久很久,他没有看到她如此热情而兴奋地迎接他回家。

    “你去了哪里?”每个人都想问。“我以为你被绑架了,在这里等绑匪的电话”小舅子以很职业化的口吻说,脸上有浅浅的失望,他这么自动地回来,让身为警察的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不要紧张嘛。”他并不想对那么多人交代行踪“没有人要绑我啦!我的总财产扣除房屋贷款不到五百万我只是忽然想”

    “爸,现在也有人绑错人的’等着考大学的儿子说“被绑错也会被杀的。”

    “乌鸦嘴!”考高中的女儿拿着参考书敲哥哥的头一记。

    “没有啦,搭车到阳明山,自己一个人”他再不给一个交代,这些等他一天的人无法满意地离去。他感觉到生活的枷锁哐当一声更沉重套在他的脖子上。

    “为什么?”

    他愣了许久答不出来。“一定是压力太大了,对不对,爸爸?”到底是女儿贴心,以人小鬼大的口吻来解围。

    “压力在哪里呢?是不是我给的压力?”妻子又以紧张的口气问。

    “我累了,我想洗个澡,谢谢各位的关心。”他迅速地想赶走好奇的人群“抱歉,给大家惹这么大的麻烦。”

    “到底去了哪里?”这时巷口杂货店的张妈妈也闻风赶到了“如果是我们店里的报纸没有你要的,你尽管告诉我,不必去太远的地方买”

    他把旁人的关心关在自己的小书房外。身子瘫软在椅子上,徐徐喘了口气。一早他莫名其妙地搭公车到了阳明山,然后坐在纱帽山脚下的公园里,对着天空发呆,到了天色渐暗时,才偷偷掉下眼泪。他想起很多事情,小时候被爸爸打,第一次写情书,第一次考第一名,第一次恋爱和失恋,第一次也是惟—一次的求婚,想起想流浪的年少愿望,想起所有不再有的感觉,无关伤心,但是值得掉泪他并不感觉自己想回来,却回了家。

    那个晚上他在妻子没发现的时候,又再度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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