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

    　　是很普通的一个秋日，秋日里很普通的一个清晨。我在一栋寄居了五年的旧屋里惊醒。然后习惯性地洗脸溯口，习惯性地烧上一壶开水。好些年了。我习惯了在清晨的短暂宁静中喝一杯淡淡的水。资料上说这有益于身体健康。而我一直以为它能带给我的远不止这些。许多时候，这种晶莹的酷似泪的液体能让我短暂的空灵和沉醉。能让我暂时抛下俗世的烦恼。让我的心也能在刹那间异样透明和安静。安静得像空杯里的一滴水。

    随手打开手机。两个未接电话里有一个是家里打来的。回拨过去。那端响起的是母亲一贯急促的语调。说电话是父亲打来的。我说父亲哪去了。她说上山砍树了。我说他打电话有什么事吗？她说小妹要出嫁了。就在近些日子。说那边的亲家今天送期单来。（家乡的风俗，就是将结婚日子定下来后很郑重地写在特制的红纸上。男方派代表送到女方家里。）要我一定回家吃晚饭。

    我说好吧。我一定回来。像挂掉平时每一个电话一样我轻轻盖上自己的手机。然心深处。有些东西是不愿也不可能轻松挂上的。父亲背着雪亮的柴刀在山腰时隐时现的身影和小妹一颦一笑的模样总在眼前忽隐忽现。同时浮于眼前的还有那么多平时无暇细细思量的亲人。

    我很感激父亲。虽然他只是乡村里很平凡和普通的一个。许多时候我都会很自然地想。如果父亲当初不含辛茹苦地供我上学。支持我远走。时至今日，我会是什么样子？能不能写出今日这般还算空灵的文字。能有一颗朴素和向往的心。会不会像儿时许多的伙伴一样。重复着祖辈和父辈们那种波澜不惊的生活？守着千年前的几亩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有了父亲的孕育和培养。才有了我并不算庸俗的今日。才有了我今日不甘平庸的心。而社会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进步。

    觉得心有所愧的是我的小妹。虽然她有着酷似我的一张脸。初中毕业的时候。她去了南方。是她主动提出不再继续学业的。她跟母亲说不忍心再看到父亲的腰身再佝偻下去的模样。那样大的自我牺牲。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在我看来。女孩子都有些自私。然我的亲亲小妹。却在那一刻义无返顾地选择了成全我和哥的学业而委屈自己。她在南方那几年。我正忙于自己的生计。那于我是很悲愤的一段时光。所以很自然地就少了些书信和往来。但我清醒地知道。异乡的日子总免不了艰难和酸楚。浮浮沉沉的人潮里。小妹肯定亦是其中倔强艰难的一个。然记忆里。小妹好像从没跟我提起过她的不易和艰辛。她比我坚强。不像我这般敏感和脆弱。风吹雨打后总容易生出些落寞和感伤。我去过她寄居的深圳一个叫下李朗的地方的一间小屋。她跟她男友甜蜜而清贫地守在那里。慢慢积蓄慢慢守望一种纯粹的幸福。当时我站在深圳那片沸腾的异地安静地想。小妹的日子是沉醉朴素和安心的。至少她比我幸福。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得到平静和从容。而过往日子里的艰辛和泪滴。被岁月的风一吹。应该都变了滋味。

    是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包括往事和心情。似乎在一眨眼间。小妹就即将出嫁。而恍惚之间。我也蜕变成男人的模样。当年幼乖巧的小侄女一次次甜甜叫我好叔叔的时候。我看到时光之手正不紧不慢拂过我和亲人们的脸。全然不顾我的孤单和追求。而所有过往岁月里幸福和不幸的点滴。似乎都化作我每日清晨空杯里那一滴水珠——安静。透明。晶莹欲滴。